盐滩卖个好价钱,刘继友今天格外高兴,也格外大方,连平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鱼翅也上了,徐家烧锅现打头曲尽喝,还特意叫店老板喊来几个大姐,围着桌子唱曲助兴。庙祝多会吃过这些好东西的?清规戒律全当狗屁了,放开肚皮一通猛吃。吃着吃着,手还不老实,得空往大姐身上乱摸,挨大姐辟头盖脸掴一顿巴掌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。谢小麻子也松快了,左一杯右一杯,脸喝通红,连麻坑都鼓涨涨的,朝外放光。邱继才跟陈汝芬毕竟是有身份人,收放自如,落落大方。唯有姜荣,这顿饭吃的全无滋味。好不容易捱到曲终人散,趁外头雨点小丁个,起身告辞回家。
走出去没多远,雨点又大起来,还刮起大风,雨伞差丁都刮跑得了。姜荣抬头一看,前头是李昌寿家磨房,赶紧踮起脚尖往前跑几步子。李寿昌家磨房是草顶披厦子,一边靠屋山头,一边靠在半截墙上,前头撑根茶杯粗枣木柱子,上头缠着枯瓜藤子,还吊两个丝瓜子留种。姜荣跑进来,才发现里头躲一个人了。
那人是女的,后脊梁朝外,半靠半坐在磨槽口上,手里拿块蓝花布手帕子,揩抹头上雨水。她髻上斜插一朵水红色野菊花,身上穿件蓝布褂子。褂子领口袖口滚两道边子,里头一道窄的灰颜色,外头一道宽的黑颜色。她身后磨盘上,有个花布包袱,包成长条子,平平整整的,有手掌厚,一看就晓得包的是两匹土布。看见有女人在里头,姜荣局促起来。想退去,外头风急雨大,退不出去。他只好把雨伞收起来,拎在手里头,远远靠墙根站下来。那女人听见背后有动静,回头一望,惊喜地叫道:
“是你?”
姜荣这才看清楚,原来那女人竟是朱佩芳,顿时慌的手足无措。一问才知道,朱佩芳是打元记染坊来的,半路遇上大雨,正好也在这块躲雨。她隔天要上一趟染坊,把织好布送去染,再把染好布拿回家。姜荣朝她手上看看,发现她好几个手指头上缠着蓝布条子,估计是梭子打的,心一揪下子。
“你……,还好吧?”不晓得怎的,姜荣嘴皮子一向利索,到朱佩芳跟前,就说不出来话。其实他不是没话说。他很关心朱佩芳,肚里有一堆话想跟她说,又怕说出来伤到她。每回开口前,都在肚里反复议量。一议量,好多话就说不出来了。
朱佩芳笑笑,腮盘上露出两个酒窝子,浅浅的,很动人。她从磨上站起来,把手帕子揣进胳肢窝,留小半截在外头。然后身子一转,把脸对着姜荣。姜荣正偷偷盯她看哩。见她身子猛转过来,脸一下红得了,头赶紧坑下去。朱佩芳也不好意思,把磨盘上包袱往跟前拉拉,伸手假装弹包袱上潲的雨水,低眉顺眼说:“我就这样子了,有什么好不好的。你呢?我听说你不蹲圩下了,预备上你老表家盐号去做事,是不真的哇?”
听见她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,姜荣心里暖和和的,身子也不像将才那样僵硬了。他把雨伞头朝下靠在墙上,撩起大褂子,从裤腰带上掏出烟袋,正要装烟,发现烟荷包潮汲汲的,连荷包带烟丝全湿得了。再一摸后腰,大褂子后襟全是湿的。幸亏里头还有件小褂跟汗褟子,要不,雨水洇到后脊梁上,非受凉不可。他苦笑一下,坑头说:“嗯,他家老七想叫我过去的,我表哥也有这意思。不过眼下还没定咧。”他偷偷朝朱佩芳瞟一眼,见她支着耳朵听,又补一句子:“我还没想好了。”似乎去不去,全在他一句话。
朱佩芳不客气揭穿他:“吹不孬的!我听说,你都急吼吼帮人出过好几回主意了,一阵叫人家买这块地,一阵叫人家买那块地,还叫人家改八卦滩什么的,是不是的?你不想去,蹲那指手划脚做么的哇?”
姜荣又朝她看看。没想到这回朱佩芳正好也抬头看他,两人眼一下对上了。朱佩芳两眼热辣辣的。姜荣像挨火灼似的,眼一眨巴,赶紧把头坑下去。朱佩芳将要笑谝他,姜荣重新把头抬起来,两眼直勾勾朝她望,似乎有丁不服气。一阵大风,把顺着屋檐口往下淌的雨帘子吹进来,差点打到朱佩芳身上。她赶紧退到墙拐角,把包袱抱在心口窝,两手搂紧紧的。姜荣关切地问:“你嫌冷哇?”
朱佩芳点点头,很快又摇摇头,说不冷。姜荣弯腰朝磨下头看看,见朱佩芳没带伞,就把自己油布伞撑起来,走到朱佩芳跟前,把伞搭在磨盘上头,替她挡风。磨房本来就不亮堂,伞一撑起来,里头更昏暗了。姜荣赶紧从伞下头退出来。朱佩芳在他身后幽幽地说:“溜那么快做么的,怕我把你吃得的呀?”
姜荣正要说什么瓜田李下,一条大黑狗从外头窜进来,把他打断了。大黑狗站在空地上,摇头摆尾一顿乱甩,身上雨水跟乱箭似的,在磨房里头到处乱飞。朱佩芳有伞挡着,还算好。姜荣倒霉了,浑身上下,没一段没挨甩到的,比遭场小雨还厉害。姜荣气得抬腿就往大黑狗身上踹。大黑狗顺着磨盘朝里钻。朱佩芳害怕沾到狗身上雨水,又不敢往外跑,只好往姜荣这边躲,把路让给黑狗。磨房本来就狭窄,地上又挨驴踩出一圈沟来,多深的,平常走路都得小心,怕脚崴着。朱佩芳躲急,一不小心,一只脚踩到磨道里头,身子一歪,要往下倒。她怀里抱布,手腾不出来,没法扶东西。眼看朱佩芳要跌倒,姜荣什么都顾不上了,抢到跟前,手一伸,拦腰把她抱住。
朱佩芳就势倒他怀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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