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消息很快传到新浦街。得着这消息,大同旅馆肖老板立马坐不住了。董老七从他这块跳钱,拿来抵押的,就是盐垣子。如今盐化得了,岂非鸡飞蛋打?他赶紧吩咐管家备马,上板浦街去看个究竟。
肖老板跟杨公子身份不同。他不敢贸然到董家登门造访,先到老乡开的钱庄打听打听消息。天下开钱庄的,十个里头有八个是山西人。板浦街五个钱庄,四家是山西人开的。茆家茶楼旁边丰裕钱庄,老板姓石,跟老肖都是太谷县的,还沾着亲戚。老肖一进北门,直哧奔丰裕钱庄。
看见同乡来访,老石喜出望外,赶紧迎出来,把老肖接进堂屋。老石在板浦将近二十年了,对板浦街大小垣商了如指掌。听老肖打听董家,他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把董家哪辈人从徽州来的,祖上中过多少举人进士,家里有多少盐滩、盐号,有多少庄园田产,一五一十,跟老肖一顿神吹。看他眉飞色舞那神情,就跟炫耀他自己家世似的。
老肖听的十分仔细,有些落头还反复问道。听说董老七有个亲哥哥在翰林院官居侍讲,老肖脸上横肉直跳,暗自庆幸道:“得亏没冒冒失失登他家门哇。要不然,他一翻脸,拿张片子把我送进衙门,捱顿板子还算轻的哩!”
他央告老石,能不能帮董家盐号管事的先生请一个过来。老石歪头想想,老程跟老唐他都请不动,不如干脆请老查吧。老查在恒泰管账,跟钱庄来往多,还算有丁交情。不过,就这样把人请来,空嘴说白话,未免说不过去。于是他给老肖出个点子,叫他上海昌巷翠华堂等他。板浦街海昌巷远近闻名。老肖一听,会心一笑。老石怕翠华堂老鸨子韩老七欺生,把掌柜的喊来,叫他亲自把老肖带过去。
韩老七见是丰裕掌柜带来的客人,不敢待慢,连忙把早觉还没睡醒的姑娘们喊起来陪客。趁金凤梳洗打扮工夫,老肖躺在烟榻上,让大姐侍候着,先吃一筒烟。等金凤出来,他瘾过足了,正好有精神同她说笑。
吃过两片西瓜,老石把查文康带来。彼此通过名姓,各道久仰,坐下来吃烟喝茶。老石把金凤喊到里间咬耳朵,把当门地空出来,留给他两人说话。老肖当然不说他是来要账的,只说受朋友之托,想见见七先生,还请查先生从中斡旋。查文康问道,什么样朋友?老肖只得把杨公子搬出来,说这杨公子也是世家子弟,跟董七先生交谊甚厚。听说盐滩发大水,董家盐垣遭遇不测,预备过来问候问候的,叫他打个前站。
杨公子的名头,查文康听说过。今年春天,杨公子到董府来过,光礼物就带来整整一马车。董家阖府,不分尊卑,没有不夸这位杨公子大方的。不过杨公子跟七先生究竟什么交情,查文康真不晓得。听说他是杨公子派过来打前站的,查文康并没露出多少热情来,只把发水前后经过,淡淡说一遍。
见他说的不咸不淡,老肖有丁着急,追着问道:“这事究竟怎了哇?”
见他着急,查文康说话更小心了:“已经报过官了。等官家查出来,自有公论。”
“报官?不说是垣子漏雨的么?”老肖问道。
查文康反问道:“油布苫好好的,怎法会漏雨呢?”
“这倒也是的。”老肖连连点头,“你是说,有人动过手脚?”
查文康撇撇嘴说:“那要看官家怎法断了。”
老肖眼珠转转,不跟他兜圈子了,直截了当问道:“损失不少吧?”
查文康乜他一眼:“这还真不好说。反正少不了!”
见他不肯说,老肖也就不多问了。他吩咐门口站的大姐,叫她把他带来的管家喊进来。没多会子,管家进来了。老肖朝他撅撅嘴。管家会意,从褡裢里拿出一个匣子,递到查文康跟前。老肖打开匣子,里头露出一柄雪白的玉如意。老肖含笑说:“据行家说,这块玉,是和田老坑挖出来的。送给查先生玩玩。”
查文康朝匣子上头扫一眼,迟疑地说:“无功不受禄哇。肖先生有什么事需要在下效劳的呢?”
“查先生莫多心。我只不过想见见你们七先生。”
“哦!”查文康仰脸看看天花板,“你打算在这块蹲几天呀?”
肖老板斩钉截铁说:“多会见到七先生,我多会走。”
查文康见这人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汉子,满心不想同他罗嗦,又舍不得那柄玉如意。犹豫一阵子,心想,不过约两个人见见面,既算不得做什么坏事,更说不上丧天害理,倒也不必提心吊胆。问清楚肖老板住哪块,他抱起匣子起身交待一句:“你等我信。”
老肖说:“喝两杯再走呗!”
查文康说:“我酒量浅。晌心喝酒,下午就没法替肖先生办事了。”
老肖“嘿嘿”一笑:“那就晚上吧!不管有信没信,晚上都请查先生过来喝一杯。千万给兄弟留个薄面哦!”
查文康倒也没辜负老肖,第二天就帮他把七先生请来了。查文康本来想叫老肖上公司来见七先生的。听说有个新浦街姓肖的想见他,董老七眉头一皱,连忙摆手关照查文康:“不要叫他来。你把他请到茆家茶楼上喝杯茶。我一阵就过去。”
两人一见面,老肖有点尴尬,额头上汗都沁出来了。他假称天热,掏手帕子出来擦擦。
董玉洲一坐下来,就开门见山说:“不就那丁账么。老肖你放心好了,我董某人就算丢性命,也决不会丢人!何况那几个钱,也要不了我命。垣子眼下是没得了。照规矩,该拿盐滩出来顶。不过话说在前头。这盐滩不是我的,也不是我董家的,是恒泰盐业公司的。这公司是股份制的,我只能把我手上股票给你。至于你能不能当上公司大股东,那就不碍我事了。对啵?”
这番话,把老肖听的心潮起伏。听到最后,他心里暗暗盘算一下,觉得董玉洲说的没错。他也是个走南闯北人,对公司这档子新鲜事,多少也晓得丁个。跟从前盐号不一样,公司有公司规矩,哪个手里头股票多,哪个就是大股东。等董玉洲说完了,老肖小心翼翼问道:“请问董先生,眼下恒泰公司这股票市值是怎法算的呢?”
董玉洲说:“你问这个哇?这我还真不懂哩。要么,等回头老查上来,你问问他。”
“哦。”老肖咂咂嘴,“看来,这事还麻烦哩!”
“这有什么麻烦的?”董玉洲不高兴了,提高嗓门说,“我一不躲,二不懒的,不过提醒你把账算清楚罢了。你要不愿意,那我就看着办好咧。”
老肖连忙摆手说:“哪里哪里。我对董先生一百个敬佩呀。你老吩咐怎么做,肖某一定照办。”
“那不就中了嘛。”董玉洲掏出一把洒金折扇,打开来摇摇。推开窗户,朝外头张望一阵,回过来跟老肖说:“这茶楼,多少年没上来,还这德性。这窗户,恐怕几年没油了啵?外头这棵树倒不孬,正好遮荫。就是这上头知了太聒噪了,吵死人。”
听他满嘴褒贬茶楼这个不好,那个不如意,老肖满心以为能他邀请他上家里去坐坐,不由心头一喜。不料董玉洲转脸说:“肖先生不常上板浦街来啵?叫老查陪你逛逛。天池呀,大寺呀,各落看看。临走我叫他们搬几坛老陈醋给你带回去,让你尝尝,板浦滴醋跟你们山西老醋,哪个更有味道。”
董玉洲在老肖跟前装讪搭痴,故作轻松,回到家,头就疼上了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墙倒专砸晦气人。恒泰垣子漏雨,损失本来就够惨的,偏偏八卦滩又淹得了,眼看今年秋盐颗粒无收。这阵子把公司股票拿出来转让,哪个肯出大价钱买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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